“家？”不知为何，百里三郎也往门外的天上看去。
他慢慢站起身子，然后缓步往门口踱：“你说白府吗？”他突然冷冷一笑。
“那里确实是家，可又如何呢？他们都想从我身上索取一些，然后填给大瞿这个无底洞。
阿姐，还是阿萦，她们对我很好，以及相公，也对我很好，但又如何呢？”百里三郎转身朝周隐苦苦一笑：“终究他们姓白，我姓百里不是吗？”
“……”周隐刚刚随百里三郎起身，此刻就站在他眼前，并且慢慢低下头。
“相公想要叫我报效国家。报国忠君四字，太难了。你看得到关外的局势吗？岳氏和姜氏，那是两头没见过肥瘦的老虎，相公想让我在这里，到底是为了什么呢？用我的威望来震慑他们吗？所有人都知道，威望，不如一支羽箭。”
百里三郎看了一眼周隐。
周隐听到羽箭二字，突然就想起了江徐徐，她确实吓到过周隐，大概有两次，他的命被她攥着。
“那左相究竟为了什么？”周隐向前一跬。
“……”百里三郎慢慢抬眼看着周隐，迟疑良久，才说：“当然是为了大瞿，为了他的报国和忠君，不择手段，他要我把命放在这也要守住这四个字。”
“将军这么想左相？”
“他就是这样的，他为了这四个字，什么都可以赌，包括他自己的命。”百里三郎摇摇头，反映出他看不懂那个老奸巨猾的老东西。
“可那也是亲人。所谓能放到心里的人，不就是能够包容他们的缺点不是吗？而不是只在意好处的吧？”周隐歪歪头。
“……”百里三郎微微扬起嘴角，略带成熟的眼眶中，透出一丝光芒：“你的亲人呢？你可以包容吗？”
“应该……”周隐刚刚要回答，沉思一霎，又摇摇头：“我没什么亲人，文息我是可以包容的，毕竟，他年长那么多。”
“公子怎么会没有亲人，南恒有很多你的亲人，父亲，兄弟姐妹，还有很多。”
“兄弟，王室的兄弟，可信吗？”周隐又歪歪头。
百里三郎抬抬眉毛，笑笑：“应该，还可以。”说罢，就笑着往回走来：“晌午你走后，公羊兄来求我办事。想要我偷偷放走詹雏。”
“这应该就是今天将军的烦心事吧？”周隐也微微扬着嘴角。
“这是大罪，况且，我怎么能抛开法令，以情度量呢？”百里三郎再次入席。
“那……他二人呢？”
“公羊兄收到家中来信，说明早回京。”百里三郎挑挑眉毛。
“……”周隐没有说话，他只是想起了在仲秋宴上所看到的公羊墨珏。那是个极其冷静儒雅的君子，似乎象征着整个公羊家。
“将军——也会担心钟鸣关的命运吧？”
百里三郎听到周隐的提问，笑笑，然后伸手指着周隐：“想要套我的话？”
周隐立刻笑着摆手：“没那个意思。”
“钟鸣关的命运……天有命数。”百里三郎指指头顶，并不打算回答周隐的问题。
周隐歪歪头，然后道：“命数吗？钟鸣关的命数，就是祸福于旦夕可更替吧？”
百里三郎收回手，看着周隐，等待他讲下去。
“往南，有乌月关，但将军并不看好明仲卿，往西，是西越与骏农，两邦交好的话，钟鸣关如同蝉翼，往东，是东孟，钟鸣关东面防护最薄弱，如履薄冰。”周隐倒上酒，然后端起酒杯，还没有送到嘴里，又放下：“关外姜氏岳氏下民起义据点旦夕都有可能兴起，眼下，用的上迫在眉睫四字。”
百里三郎勾勾嘴角，道：“公子明明很清楚嘛。”
“这是都能看到的局势。钟鸣关，是块烫手的山芋。比起镇守，说句忤逆的话——反戈确实条简单的路。”
周隐没有喝下那杯酒，他转了转酒杯，最终将手放到了膝盖上。
“你说的不假。但是我之所以还会镇守，就是因为公子没有看到一点。
无论是钟鸣关，还是乌月关，或者是李令关，都是如此如履薄冰，迫在眉睫，所有的关隘都是如此，从来没说过哪个关卡可以安然无事。所以，现在的平静也就是真正的平静，公子以为的惶恐，才是真正的安宁。”百里三郎正言威词。
周隐看着严肃的百里三郎，他眼里的光芒，货真价实，绝不是此刻屋内的烛火，是他心里的火：“将军也会担心钟鸣关吧？”
百里三郎仍然没有说话，他反而绕过这个话题：“阿姐进玉塔的另外一个原因，就是请求陛下轻徭薄赋，体恤民情。
而陛下的意思是，国家危机四伏，军备物资最为重要，需要从百姓兜里搜集油水。可他哪知，百姓兜里哪里有油水，全都是眼泪。”
“我担心的，不是钟鸣关，而是我阿姐苦苦守护的那个皇帝，这个王朝。”百里三郎将刚刚移走的眼睛再次移回到周隐身上，光芒瞬间暗去，相代替的，是如同此刻天色一样的夜。
“公子就没有什么担心的吗？”百里三郎缓过神，看着正在出神的周隐。
周隐一愣，接着就勉强的扯扯嘴角：“我担心谁呢？我没有什么亲人。”
“怎么会怎么说？公子有恒王，还有鲛人族贵族……”
“可我没见过他们不是吗？”周隐坐直身子，然后接着说：“我只是在画相里见过，但那已经在我懂事前就模糊不清了。”他摇摇头，又慢慢颓下身子。
百里三郎匿匿眸子，然后又抬眼问：“可曾想过去见母亲？”
“我不识水性。”周隐又摇摇头。
“公子开玩笑，怎么会呢？”百里三郎当周隐胡说。
周隐却坦然：“我不骗将军，我的确不识水性，哪怕学过无数次。”
他的身子只会往水下坠，而无法向上来。
身上的水会如同越来越重的石头，将他压到万丈深渊里，让他无法喘息。
这是他最近一次入水的心境。一种极其绝望的心境。
“那这很奇怪。”百里三郎转转眼睛，然后又道：“但老天总会让孩子和母亲相遇的。”
“我并不是很想见她。”周隐又一次坦然的回答，尽管是苦涩的。
“为什么？”
“就像，百里将军从未见过自己母亲，如今我若问了相同的问题，将军也会这么回答我。”他没有正儿八经的回答百里三郎的疑惑。
当然，“这么回答”包括心里相同的苦涩。
百里三郎没有再回答他。周隐也不再讲话，沉寂了一会儿，突然有通传进来：“将军，公羊先生求见。”
百里三郎一愣，皱起眉头叹口气，然后摆手道：“请进。”
见百里三郎起身，周隐也站起身。他本来是要告辞的，却被冲进来的公羊笙所打断了。
“就当做兄长拜托三郎，否则我这一路，哪怕返回京都也要……”公羊笙愁眉苦脸的拱着手，来到百里三郎面前，才发现周隐，连忙停下行礼：“公子也在啊。”
周隐看了看阵势，笑笑拱手：“是是。夜已经深了，我就先告辞了。”
百里三郎恭维：“公子早歇息。”
“将军和先生也早歇息。”周隐再次行礼罢，退去。
他刚刚走到门口，就听到公羊笙已经再次开口了：“若是此次无法救下詹先生，我恐怕真会忧疾而死！”
“你可别威胁我！”百里三郎“哼”了一声，然后又道：“私放罪人，我也会有罪，钟鸣关没了我，成吗！”
“三郎啊三郎，就当老兄求你了，不过一个詹雏，不会被朝廷知道的！”
“对啊，就是区区一个詹雏，如何劳我费这个周折！再者，兄长也说了，詹先生是智者，智者自会自救。”百里三郎背过身子。
公羊笙见百里三郎死活不动容，竟然掠袍跪下：“我活了几十年，从未遇到过知己，凡说知己，人遇得知己，死而无憾！今日我就违礼制，与你跪下！”百里三郎猛的转过身，立刻伸手要抓公羊笙拱起的手：“兄长，我真是大罪过！快起！”
“除非是百里答应！”
百里三郎见公羊笙苦苦相逼，突然松手，嗓门明显提高：“兄长向来明智，一路都不曾与詹先生想方设法，到了小弟手里，非要让我百里三郎栽一马吗！与其于此相逼与我，倒不如去和詹先生想想对策吧？无论是礼制还是法令，先生学问大！怎么到此成了莽夫！兄长兄长，莫要枉费了您这长了十年的资历！在这里相逼别人了！真是令小弟心寒啊！”百里三郎狠狠的撂下这些话，愤恨的转身离去。
公羊笙被说的愣在那里，久久难以动弹。
周隐回到住所之后，就和习深、文息，分享今日所见所闻。他尤其提到了一个叫做拢漾馆的地方：“进出自然都是男子，只是这名字太露骨了。”
习深笑笑，然后言：“但是很方便找到。”
“还有一个人从里面出来，走到我和将军面前。”周隐本背靠案揣抱着胳膊，说到这，竟坐直了：“说我俩应该进去瞧瞧。”
“府君如何说？”文息问。
“我当然说不用。”周隐果断回答，然后接着言：“但是那人却说我们很像要进去的人。”
“可我们不是。当然，也没有别的对他们的恶意。若他不问，我们也不过是路人。也不会多在意他们有何不同。”周隐摇摇头。然后很不舒服的皱起眉头。
“他还笑得很开心，可我们不是，他却说很像，他好像见那些像我们一样的人都觉得要结伴而去。”周隐歪歪头：“他好像看谁都这样。”
“他的眼睛是有颜色的。”习深一语道破。
“差不多。”文息冷冷一笑。
“好像还很流行一样。”周隐亦是冷冷一笑。
“非要强说的是或不是，就很无聊了。”习深也补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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