约莫一刻钟后,淄川南门。
沉重的城门在绞盘嘎吱作响中被缓缓推开一道缝隙,旋即彻底洞开。吊桥轰然放下,砸起一片尘土。早已集结完毕的兵马,如同开闸的洪流,汹涌而出。
当先冲出的是綦公顺的亲兵营。约千人上下,皆是追随他多年的老卒,身材魁梧,悍勇异常,装备也算齐整,清一色的皮甲或镶铁棉甲,手持长矛、大刀、铁鞭等重兵器,队列虽然谈不上多么严整,但那股子百战余生的剽悍之气,扑面而来。他们簇拥着一面高大的、绣着狰狞“綦”字的大纛,大纛之下,綦公顺换上了一身厚重的明光铠,头盔上的红缨如火,手持一杆丈二长的熟铁马槊,骑在一匹颇为神骏的枣红马上,面色狰狞,眼神如刀。
紧随亲兵营之后的,是李义满部。李义满原是长白山一带的豪强,手下有四千余人,多为本地乡勇和收编的流民,装备稍逊,但人数众多。李义满本人是个四十来岁的黑壮汉子,使一柄开山斧,此刻也全身披挂,骑马跟在綦公顺侧后方,脸上既有跃跃欲试的兴奋,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。
两支兵马合计约五千人,出城后并未立刻冲向武阳军本阵,而是在綦公顺的指挥下,沿着城墙根,快速向城西方向运动。马蹄声、脚步声、甲胄摩擦声、粗重的喘息声混杂在一起,扬起一路烟尘。他们的意图很明显:避开武阳军可能严阵以待的正面(西面),从南侧绕击,直扑那正在后撤的投石机,或者,至少逼迫高鉴主力离开有利阵位,在野战中决战。
城西土坡附近,高鉴军阵中。
高鉴立马于一座临时堆起的土台上,极目远眺。淄川城南涌出的烟尘和隐约传来的喧嚣,并未逃过他派出的游骑斥候的眼睛。消息很快层层报来。
“主公,綦公顺亲率约五千兵马出南门,正沿城墙向我军侧翼运动,看旗号,是其亲兵营与李义满部。”刘苍邪一身玄甲,平静地禀报,手中马鞭指向南面那一道逐渐逼近的黄色尘龙。
高鉴微微颔首,脸上并无意外之色。綦公顺若真被几轮石弹砸得彻底胆寒,龟缩不出,反倒奇怪了。这等草莽枭雄,血勇之气未失,遭受如此奇耻大辱,必然要拼命反扑。
“传令,”高鉴的声音清晰平稳,“投石机开始后撤,交由吴校尉全权负责,调一营步卒专职护送,务必确保器械安全,退至后方三里外预设阵地隐蔽。”
“诺!”传令兵飞奔而去。
高鉴目光扫过身旁跃跃欲试的刘苍邪,以及肃立待命的各营校尉,继续下令:“刘苍邪,点齐三千将士,与葛亮的亲兵营,随我前出列阵,迎击綦公顺。”
“王云垂,”他看向自己最稳重的大将,“你率余一千兵马,固守本阵及两翼,监视淄川城内动静,防止另有敌军出城夹击,并随时准备接应。”
分派已定,高鉴军阵型迅速变换。护送投石机的队伍加快速度,向远方退去。高鉴则与刘苍邪并辔而行,率领三千五百步骑,离开原本依托土坡的阵地,向南面较为开阔平坦的地带前出约两百步,然后迅速展开阵型。
这是一片收割后的麦茬地,土地坚实平坦,视野开阔,利于骑兵驰骋,也利于步兵结阵。高鉴将军队布置成一个略带弧形的防御阵线:中央是一千名最精锐的重甲步兵,盾牌如墙,长矛如林,由高鉴亲自坐镇;左翼和右翼各部署一千百名轻甲矛手和刀盾手,形成侧翼保护;葛亮的五百骑兵则作为机动力量,暂时隐蔽在步兵阵线后方的一处浅洼地中,只露出马头和飘扬的旗帜。
军队沉默而迅速地就位,除了军官短促的口令和甲胄兵器的碰撞声,再无杂音。士卒们面色沉毅,眼神坚定,经过春耕护粮的奔波和连日的对峙,他们早已不是新兵,对即将到来的厮杀,既有紧绷的期待,也有对主帅的信赖。尤其是看到高鉴本人并未留在后方,而是顶盔贯甲,手持马槊,立于阵前大旗之下时,那股无形的士气便悄然凝聚。
很快,南面的烟尘越来越近,轰隆的脚步和马蹄声如同闷雷滚地。綦公顺的五千兵马,绕过城墙拐角,出现在了武阳军阵列的东南方向。他们显然看到了严阵以待的武阳军,冲锋的势头微微一滞,随即在距离武阳军阵前约三百步的地方,开始调整队形,依托着一段未被投石机摧毁、但也残破不堪的城墙废墟,列成了一个略显松散但正面颇宽的进攻阵型。綦公顺的“綦”字大纛和李义满的旗帜在阵前飘扬。
两军对峙,中间是空旷的田野。风从战场刮过,卷起干燥的尘土和残留的麦秸。空气仿佛凝固了,充斥着无形的压力,只有战马偶尔喷响鼻,以及兵器轻轻磕碰的声响。
綦公顺策马在阵前来回跑动,铁槊高举,声音如同受伤的猛兽在咆哮,远远传来,虽然听不真切具体词句,但那充满戾气的吼叫和手势,显然是在做最后的战前鼓动。他指着武阳军阵列,指着那面“高”字大旗,面容扭曲,唾沫横飞。
高鉴冷静地观察着对方。敌军数量占优,且多为綦公顺的核心战力,悍勇之气不容小觑。但他们阵型不够严整,各部之间协同存疑,更重要的是——他们刚从“天崩地裂”的恐惧中挣脱出来,那份被强行激起的凶悍,底下是否隐藏着更深的惊惶?
他缓缓举起右手。身后掌旗官立刻挥动令旗。
武阳军阵中,位于前列的盾牌手齐刷刷地将大盾底部重重顿入土中,发出一声沉闷的轰响,盾牌上沿微微前倾,形成一道密实的钢铁壁垒。长矛手将长达一丈八尺的长矛从盾牌缝隙中探出,斜指前方,矛尖在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寒光。整个阵线如同瞬间披上了一层钢铁刺猬的外壳,沉静,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杀气。
看到武阳军迅速变阵,綦公顺的咆哮戛然而止,脸色更加难看。对方反应太快,太镇定,完全没有他预想中的惊慌或匆忙。但他箭在弦上,不得不发。
“弟兄们!”綦公顺用尽全身力气,将马槊狠狠指向武阳军阵列,尤其是那面“高”字帅旗,声音因为极度愤怒和激动而嘶哑破音,“看!那就是高鉴!武阳军的杂种头子!就是他们,毁了我们的城墙,杀了我们的兄弟!现在,他们的投石机没了,像娘们一样缩在壳子里!”
他喘着粗气,目光扫过麾下士卒一张张或亢奋、或紧张、或犹疑的脸,猛地提高音量,抛出了最诱人也最血腥的赏格:“都给我听好了!今日之战,不管是谁,只要拿下高鉴的人头——老子我,綦公顺,对天发誓!赏——银——万——两!齐郡的田地,随便他挑一千亩!老子保他世代富贵!”
赏银万两!将军!千亩良田!这些字眼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,瞬间在五千义军中炸开。许多士卒的眼睛红了,呼吸粗重了,握着兵器的手因为兴奋而微微发抖。巨大的利益,暂时冲淡了对未知妖器和严整敌阵的恐惧。
“但是!”綦公顺话锋一转,语气陡然变得阴森恐怖,马槊横向一挥,“谁敢临阵退缩,腿肚子发软往回跑的——不止他一个,老子杀他全家!父母妻儿,一个不留!督战队在后头看着呢!”
恩威并施,胡萝卜加大棒,这是他驾驭部队的不二法门。果然,队伍中的骚动平息了一些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贪婪、恐惧和破釜沉舟的疯狂气息。
“现在!”綦公顺猛地将马槊向前一挥,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,“跟着老子!踏平武阳军!宰了高鉴!让他们知道,在这齐鲁大地,谁才是真正的爷们!杀——!!!”
“杀——!!!”
“杀啊——!!!”
“为了赏金!杀——!!!”
五千人的呐喊,参差不齐却声势惊人,如同海啸般腾起,其中夹杂着无数怪叫、怒骂和兵刃敲击盾牌的噪音。在綦公顺及其亲兵将领的率先驱策下,整个进攻阵线开始向前移动。起初是快步走,然后是小跑,最后变成了疯狂的冲锋!
没有严密的梯队,没有层次分明的波次,更多的是凭借一股血勇之气,如同决堤的洪水,又像一群被激怒的狼群,黑压压地漫过田野,朝着武阳军的钢铁阵线席卷而来。跑在最前面的,多是綦公顺亲兵营的悍卒和李义满部的亡命之徒,他们挥舞着大刀、长矛、斧头,面目狰狞,吼声震天,眼中只有那面“高”字帅旗,只有那传说中的“万金”和“将军”之位。
大地在马蹄和千万只脚下颤抖。烟尘冲天而起,几乎要遮蔽阳光。巨大的声浪扑面而来,那是毁灭的前奏。
喜欢山河鉴:隋鼎请大家收藏:(m.qishishuwu.com)山河鉴:隋鼎骑士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