后院装修的噪音持续了三天。电钻声、敲墙声、工人的吆喝声，成了“老林菜馆”白日里的背景音。客人们倒是不介意，甚至有几个熟客还特意跑来“监工”，美其名曰“看看林老板又搞什么大动作”。
这天上午，备菜时间。
“阿强！今天的肉丝要切细一点，我待会儿做鱼香肉丝要用！”苏琪站在后厨门口，手里抱着一筐刚送来的青椒，朝里面喊。
阿强“嗯”了一声，算是回应。刀落在砧板上的声音，节奏稳定，细密均匀，光是听声音就能想象出那肉丝有多匀称。
苏琪满意地点点头，抱着青椒往回走，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。一转身，差点撞上一个人。
“哎哟！”她往后一跳，手里的青椒筐差点翻倒。
来人眼疾手快，伸手扶住了筐沿。那双手手指修长，骨节分明，指甲修剪得很干净，手腕上还戴着一块样式简洁的腕表。
苏琪抬头，愣住了。
周屿站在她面前，穿着一件浅灰色的棉麻衬衫，袖口卷到小臂，肩膀上背着一个深色的帆布工具包，鼓鼓囊囊的。他脸上带着惯常的那种温和而略显疏离的微笑，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在厨房的灯光下反着光。
“周……周教授？”苏琪眨眨眼，难得有点结巴，“你……你怎么来了？你不是在云南吗？”
“刚回来。”周屿松开扶着筐的手，从肩上卸下那个看起来颇有分量的帆布包，“样品提前处理好了，正好有些数据想跟你当面核对。另外，带了些当地特产，想着……你们可能用得上。”
他的语气平静自然，仿佛出现在餐馆后厨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。但微微泛红的耳根，和帆布包带子上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的手指关节，泄露了一丝不寻常。
后厨瞬间安静了那么零点几秒。火哥举着炒勺，回头看了一眼，又面无表情地转回去，但嘴角可疑地抽动了一下。赵哥正算着账，手里的笔停了停，然后低下头，肩膀可疑地耸动。连正在切姜末的我，都忍不住放慢了动作，竖起耳朵。
只有阿强，还在储藏室里，笃、笃、笃，切肉丝的声音稳定依旧。
“啊？哦！好呀！”苏琪反应过来，脸上瞬间绽放出笑容，比后灶上跳跃的火苗还亮，“什么特产？是不是那种特别香的野生菌？还是你没说过的神秘香料？”
她凑过去，几乎要扒着周屿的帆布包往里看。
周屿似乎不太习惯这么近的距离，稍稍退后半步，但脸上的笑意深了些。他打开帆布包，开始往外掏东西：几个密封良好的透明样品袋，里面装着颜色形态各异的干制菌菇、香草；几个小玻璃瓶，装着深色的酱料或油膏；还有一个用油纸包得方正正的东西。
“这是鸡枞菌，这是干巴菌，香气特征和适用烹饪方式我做了初步分析，标签上有。”周屿把样品袋一一递过去，动作细致得像在展示实验标本，“这瓶是傣家特色的酸笋发酵酱，酸度很有层次。这个油纸包里是版纳的小粒咖啡豆，原生种，烘焙度浅，有花香和果酸，我觉得……或许可以尝试入菜？”
苏琪已经听得两眼放光，接过那包咖啡豆凑到鼻尖猛嗅：“哇！这个香气！做咖啡味儿的甜品？或者……腌肉？咖啡因好像能嫩化肉质？”
“理论上可以，但需要控制浓度和时间，避免苦味过重。”周屿推了推眼镜，认真补充。
两人就这么在厨房过道里，一个兴奋地闻着摸着各种新奇食材，一个严谨地解说着化学成分和风味数据，画面竟出奇地和谐。
“咳。”我轻轻咳嗽一声，提醒他们这儿还是工作场地，“琪琪，先把青椒拿过来，该洗了。周教授，要不……去前面坐？给你泡壶茶？”
“不用麻烦。”周屿转向我，点点头，“林老板，我正好也有些关于上次那批辣椒的数据想跟陈默交流。他在吗？”
“在办公室。”我指指后面。
周屿对苏琪说了句“待会儿再聊样品的具体应用”，便拎着帆布包里剩下的几个文件袋，朝后面办公室走去。步履平稳，背影挺拔。
苏琪还捧着那包咖啡豆，有点出神。
“回魂啦！”我用胳膊肘碰碰她，“青椒！鱼香肉丝！客人还等着呢！”
“哦哦！”苏琪如梦初醒，赶紧把咖啡豆宝贝似的放在一边，抱起青椒筐冲向水槽。水龙头开得哗哗响，她洗得格外卖力，嘴里又开始哼歌，调子比刚才欢快多了。
火哥慢悠悠地晃过来，从苏琪洗好的青椒里捡起一根，看了看：“洗这么干净，皮都要搓掉了。怎么，今天这青椒要上台领奖？”
苏琪脸一红，抓起一把水珠甩向火哥：“要你管！我这是对食材负责！”
火哥敏捷地躲开，嘿嘿一笑，没再逗她，回去看他的锅了。
备菜在一种微妙的、带着八卦气息的氛围中继续进行。苏琪明显有点心不在焉，切配的时候差点切到手，被赵哥提醒了一句。她吐吐舌头，强迫自己集中精神。
快中午的时候，周屿从办公室出来了，和陈默并肩说着话，似乎是在讨论什么数据模型。他看到苏琪在忙，没有打扰，只是冲她点了点头，又对我和陈默说：“那我先走了，实验室还有事。样品你们先用，有反馈随时告诉我。”
“周教授不留下来吃饭？”我客气道。
“不了，下次。”周屿微笑，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苏琪忙碌的背影，转身离开了。
苏琪直到他走出后门，才偷偷抬眼看了看，手上给一条鱼改花刀的动作都温柔了不少。
这时，阿强端着一个不锈钢盆从储藏室走出来，盆里是切得如同机器加工般均匀的肉丝，根根分明，闪着新鲜的光泽。他走到苏琪的工位旁，把盆放下，然后又变魔术似的，从背后拿出一个小碗，里面是几块色泽红亮、颤巍巍的——猪血糕。
“早上买的，新鲜。”阿强把碗放在苏琪手边，声音依旧平淡，“你说过想吃。”
苏琪看着那碗猪血糕，眼睛又亮了：“哇！阿强你太好了！我昨天就随口一说……”她拿起筷子夹了一块，满足地塞进嘴里，含糊不清地，“嗯！就是这个味儿！地道！”
阿强没说话，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，转身去处理别的食材了。他走路无声，干活利落，存在感低，但你需要的东西，总会在合适的时候出现在你手边。
我看看一脸幸福吃着猪血糕的苏琪，又看看沉默切菜的阿强，再想想刚才那位带着实验室数据和咖啡豆出现的周教授……嗯，这后厨的“风味”，今天有点复杂。
午市开餐，忙碌冲淡了一切微妙气氛。苏琪恢复了风风火火的本色，前厅后厨穿梭，点单传菜招呼客人，清脆的声音和麻利的动作是店里最活跃的风景线。
只是，在给一桌客人上“鱼香肉丝”时，她不小心把旁边桌点的“宫保鸡丁”也一起端了过去。那桌客人看着多出来的一盘菜，有点懵。
“哎呀！对不起对不起！”苏琪赶紧道歉，手忙脚乱地把菜换回来，脸颊飞红。
赵哥忍着笑打圆场：“没事没事，美女老板今天请客，多送您一盘！”
客人也乐了，摆摆手说没关系。
后厨里，火哥幽幽地飘来一句：“心思飘哪儿去了？菜都能上错。”
苏琪冲他扮了个鬼脸，赶紧跑去下一桌。
我摇摇头，笑着把刚炸好的椒盐蘑菇装盘。眼角余光瞥见，阿强在给一道清炒时蔬装盘时，特意把焯过水的几颗嫩白果心，摆在了最上面显眼的位置——那是苏琪最爱吃、但平时总是被埋在下面的部分。
午餐高峰过去，大家趁着短暂的空闲扒拉几口饭。苏琪吃着饭，手机忽然响了。她看了一眼，脸上立刻露出笑容，放下筷子跑到一边去接电话。
虽然听不清具体内容，但能听到她压低的、带着笑意的声音：“嗯……收到了，特别香……真的吗？那个数据模型跑出来了？……好啊！我晚上看看……行，等你下次来试菜……”
不用猜，肯定是周屿。
阿强默默地吃着饭，筷子在碗里扒拉着米饭，速度比平时慢了些。
火哥凑到我旁边，用只有我俩能听到的声音说：“啧，我看阿强这小子，悬。”
我好笑地瞪他一眼：“吃你的饭。”
下午，装修工人收工后，陈默拉着我去看进度。屋子已经焕然一新：墙面刷得雪白，地面铺好了防滑地砖，水电管线都埋好了，预留了足够的插座。窗户换了新的，明亮通透。一个简易但结实的不锈钢工作台已经安装好，靠着墙，长度足够两个人并排操作。
“速度挺快。”我摸着光滑的台面。
“加钱了。”陈默言简意赅，“刘师傅带了两个徒弟一起赶工。明天安装排风和水槽，后天就能把基础设备搬进来了。”
我们规划着哪里放烤箱，哪里放发酵箱，哪里做香料储藏区。正说着，苏琪探头进来，脸上还带着点接完电话后的兴奋余韵。
“薇姐！周屿刚说，他分析我们那批新辣椒的数据，发现里面几种特有的芳香物质，在特定温度下和动物脂肪结合，会产生类似坚果和奶油的复合香气！我们晚上试试？用那个辣椒做辣子鸡，或者炒回锅肉？”
“好啊。”我点头，“不过得控制好油温，别把香气物质炸没了。”
“明白！交给我！”苏琪摩拳擦掌，又风风火火地跑回后厨去准备了。
陈默看着她的背影，忽然说：“周屿这人，虽然做学问的，但对食材和烹饪的理解，很务实，也有创意。他提供的这些科学分析，对我们研发确实有帮助。”
“嗯。”我表示同意，“而且，他对琪琪……”
“挺上心。”陈默接上，语气平淡，“送样品，分享数据，找借口过来。理工科式的追求方式。”
我忍不住笑了：“那你当年是什么式的？”
陈默瞥我一眼，嘴角微扬：“我？我是‘在你店里挑刺然后把自己搭进来’式的。”
我们相视而笑。晚风从新装的窗户吹进来，带着初夏夜晚微凉的气息。
后厨传来苏琪指挥阿强帮她处理鸡肉的声音，还有火哥不满的嘟囔：“轻点剁！那是鸡，不是仇人！”
一切吵闹，一切琐碎，一切刚刚萌发或许还无人察觉的情愫，都混合在食物的香气和锅碗瓢盆的碰撞声里。
这就是我们的日常。
或许不够惊心动魄，但足够鲜活，足够真实，也足够……让人忍不住会心一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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