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列漆黑的、没有任何番号的专列，如同幽灵般，悄无声息地滑入了莫斯科郊外的一座秘密军用车站。
车门缓缓开启，刺骨的寒风裹挟着熟悉的、属于故乡的气息，灌入了温暖得近乎奢侈的车厢。
然而，从车上走下来的人们，却对这一切恍若未觉。
他们衣衫褴褛，步履蹒跚，与其说是人，不如说是一群从坟墓里爬出来的、刚刚被赋予了呼吸的骷髅。每一个人都骨瘦如柴，脸上那层蜡黄的皮肤紧紧地贴着颧骨，深深凹陷的眼窝里，燃烧着的不是重获自由的喜悦，而是一种早已被苦难与绝望彻底榨干后，所剩下的、死寂的麻木。
他们是这个国家最宝贵的大脑，是足以让世界都为之颤抖的天才。
飞机设计师安德烈·图波列夫，火箭发动机专家瓦连京·格卢什科，以及那个在名单上让保尔心脏都为之停跳一拍的男人——谢尔盖·科罗廖夫。
此刻，这些国宝级的科学家和设计师，却像一群等待被送往屠宰场的牲畜，被内务部的士兵“请”下火车，茫然地站在寒风之中。
他们不知道等待自己的，究竟是另一座更加严酷的监狱，还是那颗早已在梦中预演了无数次的、冰冷的子弹。
就在这时，几辆漆黑的吉姆牌轿车悄无声息地驶来，停在了他们面前。
一名佩戴着少校军衔的年轻军官快步下车，他那张英俊的脸上，带着一种近乎于虔诚的、发自内心的尊敬。他走到这群衣衫褴褛的“囚犯”面前，猛地并拢双脚，挺直腰杆，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军礼！
“同志们！欢迎回家！”
那声音洪亮，充满了最真挚的热情！
图波列夫那浑浊的眼珠，迟钝地转动了一下。他身旁的科罗廖夫，那双深邃的眼眸里，也闪过一丝无法理解的困惑。
同志？
这个词，他们已经有太久太久，没有听过了。
在古拉格那冰冷的矿坑里，他们只有一个代号——“敌人”。
……
克里姆林宫，圣乔治大厅。
这里是苏维埃联盟最神圣、最庄严的殿堂，是只有最高级别的英雄和功勋卓着的元帅，才有资格踏足的地方。
而今天，这里却迎来了一群最不像英雄的“客人”。
当图波列夫、科罗廖夫等数十位科学家和工程师，被带进这座金碧辉煌、足以让任何人都为之炫目的大厅时，所有人都被眼前这充满了荒诞与割裂感的一幕，彻底惊得魂飞魄散！
他们那身单薄破旧的囚服，与脚下那光洁如镜的拼花地板；他们那蜡黄消瘦的面容，与四周墙壁上那些描绘着史诗般胜利的壮丽油画；他们那空洞麻木的眼神，与穹顶之上那璀璨夺目的水晶吊灯……
这一切，都形成了最尖锐、最残酷的对比！
他们就像一群误入神明殿堂的乞丐，局促不安地站在原地，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。
就在这时，大厅尽头那扇厚重的橡木门，被缓缓推开。
一个身影，坐着轮椅，被缓缓推了进来。
当看清来人的瞬间，在场所有科学家的大脑，都仿佛被一道创世的惊雷，狠狠劈中！
保尔·柯察金！
是那个写出了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的保尔！是那个刚刚颠覆了一个时代、如今正屹立于苏维埃之巅的……新领袖！
恐惧！
一种比面对行刑队时还要强烈万倍的、深入骨髓的恐惧，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脏！
他们几乎是本能地，齐刷刷地低下头，那单薄的身躯，在剧烈地颤抖着，等待着来自最高权力者的最终审判！
然而，他们等来的，却不是冰冷的宣判。
而是一声，充满了无尽歉意与沉痛的、轻轻的叹息。
保尔缓缓地，转动着轮椅，来到了这群饱受摧残的知识分子面前。他没有坐在那高高在上的主席台上，而是选择与他们，处在同样的高度。
他环视全场，将那一张张充满了恐惧与不安的脸，尽收眼底。
随即，他对着这群被旧时代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国家瑰宝，缓缓地，缓缓地，低下了他那颗如今已代表着整个苏维埃联盟的、至高无上的头颅。
“同志们。”
他那平静的、不带丝毫波澜，却又蕴含着足以抚平一切创伤的、最真诚的力量的声音，清晰地，响彻在宏伟的大厅之内。
“我，保尔·柯察金，在这里，代表苏维埃，代表我们的党……”
他的声音微微一顿，每一个字，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，重逾万钧！
“……向你们，道歉！”
轰！！！
那简简单单的三个字，如同一柄无形的、重达万吨的攻城巨锤，狠狠地，狠狠地，砸在了在场每一个人的灵魂最深处！
道歉？
最高领袖……在向他们这些“阶下囚”道歉？！
这怎么可能？！
这……这简直比太阳从西边出来，还要荒谬！还要颠覆！
短暂的、令人窒息的死寂之后，那压抑到了极致的、那积蓄了十年冤屈与苦难的洪流，如同决堤的洪水，彻彻底底地，爆发了！
“呜……呜呜呜……”
人群中，那位头发花白、在古拉格的矿坑里依旧挺直着脊梁、从未流过一滴眼泪的飞机设计大师——安德烈·图波列夫，再也无法抑制住内心的狂潮！他猛地用那双粗糙得如同树皮般的大手捂住了自己的脸，那宽阔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，发出了压抑不住的、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！
他不是一个人！
那哭声，仿佛是一种可以传染的病毒！
初时，只是压抑的抽泣，如同冰层下艰难涌动的暗流。但很快，这股洪流便彻底冲垮了理智的堤坝！
一个！十个！数十个！
这些在严刑拷打下没有屈服、在冰天雪地里没有倒下的钢铁硬汉，这些掌握着人类最顶尖智慧的大脑，此刻，却在这声真诚的“对不起”面前，彻彻底底地，崩溃了！
他们放声痛哭，哭得像个孩子！
那撕心裂肺的哭声，汇聚成了一曲属于旧时代的、最悲怆的安魂曲！也奏响了属于新时代的、最光明的序曲！
保尔静静地等待着，等待着他们将心中所有的冤屈与痛苦，尽情地宣泄出来。
不知过了多久，当那悲怆的哭声，终于渐渐平息时。
保尔那充满了力量与希望的声音，再一次响起，为他们，也为这个国家，许下了一个崭新的未来！
“同志们，旧的时代结束了！”
“从今天起，你们失去的一切，国家都将加倍偿还给你们！你们将获得最高级别的院士津贴！你们的家人将住进莫斯科最好的公寓！你们将拥有属于自己的、设备全世界最先进的实验室和设计局！”
“我向你们承诺，从今往后，在苏维埃的土地上，思想，将永远无罪！科学，将永远自由！”
那一番话，如同一道来自天堂的、最温暖的圣光，瞬间驱散了他们心中所有的黑暗与恐惧！
那一张张挂满了泪痕的脸上，那熄灭了十年的、名为“希望”的火焰，在这一刻，被重新点燃！并且，被浇上了最猛烈的、名为“忠诚”的燃料！
他们那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显得空洞的眼眸里，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、如同找到了毕生奋斗目标般的璀璨光芒！
他们将对旧时代所有迫害的怨恨，在这一瞬间，彻彻底底地，转化为了对眼前这位给予他们新生与尊严的新领袖的、最狂热的、毫无保留的绝对忠诚！
他们一个个挺直了那佝偻的腰杆，摩拳擦掌，迫不及待！他们恨不得立刻就冲回那阔别已久的设计台和实验室，将自己被耽误了整整十年的才华与智慧，毫无保留地，全部奉献给这个崭新的国家！奉献给这位伟大的领袖！
会议结束，众人缓缓散去，眼中燃烧着重生的火焰。
保尔的目光，却落在了最后那个身材消瘦、眼神却异常明亮的年轻人身上。
“谢尔盖·帕夫洛维奇·科罗廖夫同志，请留步。”
科罗廖夫的身躯猛地一颤，他受宠若惊地快步上前。
保尔静静地看着他，那双深邃得如同星海般的眼眸里，闪烁着洞悉未来的光芒。他缓缓开口，那声音不高，却仿佛蕴含着一个宇宙的重量，清晰地，烙印在了科罗廖夫的灵魂深处。
“谢尔盖同志，你的梦想是星辰大海。”
“而我，将为你提供整个国家作为燃料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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