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一月廿七,寅时三刻,雁门关外二十里。
天光未透,草原与山塬的交界处还沉在铁青色的暗影里。但大地已经在震颤——不是雷声,是五万匹战马同时踏动冻土的低沉轰鸣。
沈正阳站在第三道防线后的了望台上,单筒黄铜望远镜抵在眼前。镜筒里的景象逐渐清晰:地平线上,先是涌出一线蠕动的黑影,像决堤的浊流;接着那黑线越来越宽,变成一片漫过枯草甸的潮水。
蒙古人来了。
没有严整的阵型,没有统一的旗号。骑手们簇拥成大大小小的集群,羊皮袍子在晨风中翻卷,马刀和长矛的寒光星星点点。最前面的骑手甚至没有甲胄,只戴着破烂的皮帽,手里的弓是孩童学射用的软弓。
“真让主公料中了。”曾大牛站在身侧,声音发紧,“这哪是五万精兵……分明是凑数的。”
望远镜缓缓移动。沈正阳看见一个白发老翁在马背上颠簸,看见少年用布条把脚绑在马镫上,看见有人连马鞍都没有,直接骑在光背马上。队伍中间倒是有几百装备齐整的骑兵——那应该是各部王公的亲卫,被裹挟在乱流里,像几块沉在浑水中的石头。
“多尔衮呢?”他问。
“在后面十里。”高小宝递过另一架望远镜,“八旗主力停在山口外,汉军旗的火炮也没跟来。这五万人……是来试刀的。”
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。
蒙古军的前锋在距离第一道壕沟三百步处停下。一个披着镶银皮甲的头目策马出列,举起牛角号。
呜——
苍凉的号声响彻荒原。
几乎同时,青鸾军阵地上响起尖锐的铜哨声。战壕里,火铳兵沉默地装填,第一排单膝跪地,铳托抵肩;第二排站立,铳口从前排肩头探出;第三排预备。动作整齐划一,三个月苦练的肌肉记忆在此刻化为冰冷的秩序。
蒙古骑兵开始动了。
先是小股散骑冲出,在阵前百步处划出弧线。马背上的骑手张弓搭箭,仰射——箭矢高高抛起,落下时大多插在壕沟前的空地上,少数几支软绵绵地落在胸墙后,被守军随手拔起。
“他们在试探射程。”曾大牛说。
沈正阳没说话。他看见那个蒙古头目挥动了令旗。
真正的冲锋开始了。
第一批约三千骑兵如洪水般涌来。马蹄踏过冻土溅起碎冰,吼叫声混杂着马嘶,震得人耳膜发痛。他们冲过二百步线,一百五十步线——
“第一排!”战壕里响起哨长的吼声。
砰!
三百支燧发铳同时喷出白烟。冲锋的浪头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,最前排的数十骑连人带马栽倒。但后面的骑兵没有丝毫减速,他们跃过倒地的同伴,继续前冲。
战马跃过第一道壕沟。
那道壕沟宽六尺,深五尺,马匹腾空而起时,骑手还在空中拉弓。但他们落地的瞬间就愣住了——眼前十步外,是第二道更宽的壕沟。
有的马试图再跳,前蹄刚踏上对岸,后蹄却蹬塌了松软的土壁,连人带马滚进沟底。更多的马在沟前急停,骑手被甩飞出去,有的直接摔进第二道壕沟。
而这时,青鸾军的第二排火铳响了。
砰!砰!砰!
不是齐射,是连绵不绝的三段击。第一排射击后蹲下装填,第二排站起射击,接着是第三排。硝烟在战壕上方聚成灰白的云,铳声几乎没有间断。冲过第一道壕沟的蒙古骑兵成了活靶子——他们在两道壕沟之间的狭长地带挤成一团,马匹惊恐地原地打转,骑手试图下马步战,但刚落地就被铅弹击中。
一个蒙古少年从马尸后爬起,举着断了弦的弓嘶喊什么。下一秒,三发铅弹几乎同时击中他的胸口、腹部和肩膀,把他打得像破布一样向后飞去。
“停!”哨长的吼声穿透铳声。
射击暂停。硝烟缓缓散开,露出地狱般的景象:两道壕沟之间,倒着至少四百具人马尸体。血浸透了冻土,在晨光中泛着暗红的光。还活着的几十个蒙古人趴在马尸后瑟瑟发抖,有人试图爬回第一道壕沟,刚露头就被冷枪放倒。
远处的蒙古本阵一片死寂。
那个披银甲的头目再次举起号角,但这次号声短促而犹豫。第二波冲锋开始了,但只有不到两千人,速度也慢了许多。他们在第一道壕沟前五十步就停下,胡乱射了几轮箭,根本够不到战壕。
箭矢无力地落在空地上。
战壕里,一个新兵忍不住笑出声——立刻被哨长一巴掌拍在头盔上:“严肃!”
沈正阳放下望远镜。他看见蒙古军阵后起了骚动,几个王公模样的人在激烈争吵,有人指着后方——那是多尔衮大军的方向。
“他们想退了。”曾大牛说。
“不会。”沈正阳摇头,“死了这么多人,若不敢碰阵地就退,各部王公没法向族人交代。”
果然,半个时辰后,蒙古军阵中推出了几十辆简陋的木板车。车上堆着沙袋,后面躲着步兵——如果那些拿着菜刀、木棍的人也能算步兵的话。
“他们想填壕沟。”高小宝说。
木板车缓缓向前。青鸾军的火铳开始点射,铅弹打在沙袋上噗噗作响,偶尔有推车的人中弹倒下,但立刻有人补上。
车推到第一道壕沟边,蒙古人开始把沙袋扔进沟里。这是个笨办法,但在人命堆积下,竟真的渐渐填出了一段通路。
“炮兵准备。”沈正阳说。
命令通过旗语传下去。第二道防线后,六门隐蔽在土堡中的三斤炮掀开了伪装。炮手调整仰角,装填手把霰弹桶塞进炮口。
“放!”
炮口喷出橘红色的火焰。六桶霰弹在空中炸开,数千颗铅丸如铁雨般倾泻在填壕的人群中。刹那间,那段刚填出的通路变成了屠宰场——推车的人、扔沙袋的人、在后面督战的头目,全部被打成了筛子。
木板车歪斜着翻进壕沟,沙袋散落一地。
蒙古本阵终于崩溃了。
不知是谁先调转了马头,接着是十个、百个、千个。五万大军如退潮般向后溃退,扔下所有攻具,扔下伤员,甚至扔下了王公们的令旗。他们逃向山口,逃向多尔衮大军所在的方向。
曾大牛长舒一口气:“赢了……”
“还没完。”沈正阳依然举着望远镜,“看山口。”
山口处,一支黑甲骑兵如铁闸般横在路上,拦住了溃兵。那是八旗的督战队,马刀在晨光中闪亮。溃兵们被迫停下,在原地挤成一团。
不久,几个蒙古王公被八旗骑兵押着,走向山口后方。其中就有那个披银甲的头目——他的银甲现在沾满了泥,走路的姿势一瘸一拐。
“多尔衮要杀鸡儆猴了。”沈正阳说。
山口后的清军大营,中军帐内死一般寂静。
多尔衮坐在虎皮椅上,慢条斯理地擦拭一柄匕首。匕首是皇太极赐的,柄上镶着东珠,刀刃如秋水。
帐下跪着五个蒙古王公。最前面的科尔沁郡王额尔德尼额头抵地,花白的胡子在颤抖。
“王爷……”他声音嘶哑,“非是我等不尽力,实在是那沈正阳的工事……”
“工事?”多尔衮抬起眼皮,“五万人,攻不下几条壕沟?”
“那壕沟有三道!火铳如暴雨,还有火炮……”
“所以你就让你的勇士去送死?”多尔衮站起身,走到额尔德尼面前,“第一波冲锋,死了多少?”
“约、约四百……”
“第二波呢?”
“两百余……”
“填壕时呢?”
额尔德尼不敢答。填壕的那段,被霰弹轰死的至少有八百人——大多是各部凑数的牧民。
多尔衮蹲下身,匕首的刀尖轻轻挑起老郡王的下巴。
“你知道沈正阳现在在笑什么吗?”他声音很轻,“他在笑,原来蒙古勇士的命,这么不值钱。”
刀尖划过,额尔德尼脸颊上出现一道血线。
“王爷饶命!”其他几个王公连连磕头。
多尔衮站起身,把匕首扔回案上。
“我不杀你们。”他说,“但今日折损的人马,各部自己补上。明日再攻——这次,八旗的督战队会在你们后面。退过督战队者,斩;畏缩不前者,斩;乱我军心者,斩。”
他走回主位,坐下。
“还有,告诉各部勇士。破雁门关后,关内财货女子,先登者取三成。我多尔衮说到做到。”
王公们连滚爬爬地退出大帐。
帐帘落下时,多尔衮脸上的平静瞬间碎裂。他一拳砸在案上,茶碗跳起摔得粉碎。
“好一个沈正阳……”他咬牙切齿,“用几条破沟,就耗了我近两千人。”
帐角阴影里,一个汉人模样的文士缓缓走出。那是范文程,皇太极派来的谋士。
“王爷息怒。”范文程拱手,“今日虽折了些人马,但也探明了虚实。沈正阳的依仗,无非是壕沟火铳。破之不难。”
“你有何策?”
“火。”范文程吐出两个字,“时值冬月,草木枯黄。今夜若刮西北风,可遣死士携火油柴草,顺风烧其阵地。大火一起,壕沟再无遮拦,我军铁骑可长驱直入。”
多尔衮盯着地图,许久,缓缓点头。
“还有,”范文程补充,“可派一支偏师,绕道北山。雁门关防线虽坚,但必然有薄弱处。找到它,一击破之。”
帐外传来蒙古营地隐约的哭声——那是妇女在哭今日战死的亲人。
多尔衮听着那哭声,脸上重新恢复冷硬。
“传令:收集全军火油,准备柴草。再选三千敢死士,赏双份钱粮。”他顿了顿,“若战死,家眷由朝廷供养。”
命令传下去了。
黄昏时分,西北风果然刮起,越刮越猛,卷着沙砾打在营帐上噼啪作响。
而在雁门关阵地上,沈正阳正带着众将巡视防线。他抓起一把枯草,松手,草屑被风吹向东南——正是阵地的方向。
“今晚,”他对曾大牛说,“多派岗哨。尤其是两翼山坡,防止火攻。”
“主公觉得他们会用火?”
“若我是多尔衮,一定会用。”沈正阳望着越来越暗的天色,“传令各营:阵地前五十步,连夜清出防火带。壕沟里备好沙土水囊。”
夜幕降临,寒风呼啸。
雁门关内外,两支大军都在为明天的厮杀做准备。而在这片古老战场上空的星群,冷眼注视着人间——它们见过太多烽火,知道这场仗,才刚刚开始。
远处山坳里,赵铁骨带着残存的夜不收悄然潜伏。他们盯着清军大营的火光,数着运往阵前的柴草车。
“回去报信,”赵铁骨对身边最年轻的哨探说,“告诉他们,最迟子时,火攻必至。”
少年点点头,消失在夜色里。
赵铁骨则继续趴在冻土上,眼睛一眨不眨。他怀里揣着今日战场上捡到的一枚蒙古护身符——是个粗劣的骨雕,雕着看不懂的纹路。
也许它的主人已经死在壕沟前了。
他把护身符攥紧,掌心传来粗粝的触感。这草原上的生死,从来都是如此匆忙而廉价。
但这一次,他要让那些想来劫掠的人明白:
踏进这片土地,就得把命留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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